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私事

關燈
私事

多長時間了。

距離上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位消失的弟弟, 有多長時間了?

孟鶴鳴閉眼想。

大概是母慈子孝的偽裝持續得太久,他幾乎快忘了,原來現在這點微妙的平衡都是偷來的。

命運不站在他這邊, 就像他的出生。

他是孟家第二個孩子。

在他之前,有同父異母的兄長。

在他之後, 還有同父同母的弟弟。

論受器重程度,自然是長子肩上最能背負父親的期望。論溺愛, 則通常是幺兒集一身。

他處在中間, 從出生起就搖擺在天平兩端,看似什麽都有,卻也什麽都沒有。

孟鶴鳴不會忘記,在他少年初成, 拿著第一份榮耀回家時, 他的兄長雙手環胸,倚靠在樓梯扶手上低眉看他。

“跑這麽快做什麽?”

少年孟鶴鳴不說話, 將手裏的榮譽書露出一角。

兄長噙著笑:“哦,這個。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有。太多了,嫌占著地方, 就讓陳媽扔了。”

孟鶴鳴抿唇, 依然不說話。

捏著榮譽書的手指因為用力,泛出了青白。

到晚間,原本打算在席間拿出的他改變了主意。直到晚餐結束, 他看到母親黎敏文上樓,才找到機會追上去。

有短暫的幾秒, 黎敏文臉上的喜悅是真的。

不過下一瞬, 她向搖籃裏睜著烏溜溜圓眼的小嬰兒道:“bb以後要比哥哥還厲害喔!”

孟鶴鳴忽然覺得無趣。

這或許是人生第一課,教會他不必顯山露水。

甘做配角的日子很平靜, 甚至在那樣爭權奪利的家庭裏能夠有兄友弟恭的時刻。

對於那位兄長,孟鶴鳴確實不怎麽親近。

但對於幼弟,尤其當他被嬰孩純凈的眼神註視時,便再怎麽也討厭不起來了。

幼弟長到一歲半,學會蹣跚走路,嘴裏咿咿呀呀整天說個不停。偶爾能蹦出一兩個清晰的詞匯,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,而是哥,哥哥。

孟鶴鳴覺得他對這個弟弟是有感情的。

最起碼,他不會將父母對他忽視而產生的不快轉移到弟弟身上。

休息日陽光好的時候,他會陪弟弟在草坪上閑曬,看著小東西走走摔摔,漫無目的地爬來爬去。他拿一本書,蓋在臉上,風吹著紙張翻飛時,能從間隙看到小東西活躍的身影。

或許那時候活得挺像個兄長。

如果那天沒有去濕地公園。

如果保姆沒有因為電話而躲到草坪另一邊接聽。

如果沒有被嬰孩濕漉漉的眼神所驅使,如果沒有那聲奶聲奶氣的“哥哥”,如果不曾為他去灌木叢采紅果。

在鉆出灌木時,在看到空曠無人的草坪時,在遠處保姆發覺什麽驚叫著跑來時,孟鶴鳴第一次知道心臟劇烈跳動、跳到差點窒息是什麽感覺。

整個世界在他耳邊安靜得仿佛默劇,保姆嘴巴張張合合,每一個字都像來自遙遠時空,聽不見聲音。

頭頂沾了灌木叢的落葉,風安靜吹過,樹葉從他發梢吹起。

旋落地的那一刻,孟鶴鳴的心也跟著落進了懸崖谷底。

那天迎接他的,是黎敏文重重一個巴掌。

疼不疼他忘了。

只記得當時頭暈目眩,視線模糊得差點以為世界在他眼前裂成碎片。

一同被打回去的,還有他解釋的話。

那天之後,母親的聲音無數次在夢裏環繞。

“我知道你心思重,但沒想過你的心思會放在親弟弟身上。即便弄不丟他,你也想害死他對不對?你知不知道,你采的那些果子是有毒的。他那麽小,他那麽小,口口聲聲叫你哥哥……你怎麽會這麽狠?”

辯解沒那麽重要。

孟鶴鳴一早就知道。

只有站在高處,別人才會聽到你的聲音。

而他的父親孟澤平,雖不至於那樣大動肝火,卻也是面色發青數天。最後礙於面子,不想叫家醜外揚,一邊派人暗中查探,一邊把這事壓了下來,只說最小的兒子身體不好,去了別處休養。

時間久了,到底還是有傳言流出。

這樣的處理顯然不能叫黎敏文滿意。

她發了許久的瘋,最後眼見孟澤平心煩,將所有重心放回大兒子身上,終於屈服於現實。

她再度憐惜地撫摸著孟鶴鳴的臉。

少年恢覆速度那樣快,臉頰卻仍帶著丁點兒肉眼可見的紅。

“媽媽錯了,不該打你。這件事本怪不到你。”

孟鶴鳴冷冷地註視著她,內心有些許松動。

“你是好孩子。”黎敏文的視線深深望著他,幾乎要刺透他的靈魂,“一定不是因為嫉妒才故意弄丟弟弟的,是不是?”

那絲松動在短暫的搖搖欲墜後快速封閉了起來,變得更為頑固,更為堅強。

孟鶴鳴在心裏發出冷笑。

“你現在是媽媽唯一的孩子了。”

是啊,他現在是唯一的。

黎敏文用拇指揩著他的臉頰:“我們在孟家以後怎麽樣,媽媽都只能指望你了。”

***

孟家現在是他的天下。

孟鶴鳴幾近冷血地想,即便時光回溯,他或許依然會鉆進那簇灌木叢。事到如今,誰也說不清命運在那一刻給予他的是噩夢還是饋贈。

即便這些年他嘗試著找過,不過也就是看在當年那雙懵懂無知、讓他生不出厭惡的眼睛上。

八小時後,飛機降落雲州。

助理第一時間把雲州的消息告訴給他。

剛落地,連軸轉的工作加長途飛行,是個人都不會好受。孟鶴鳴臉上卻顯現不出太多,只有眉心淺淡地蹙著。他問:“不願意見面?”

助理惶恐地說:“可能是一下得知這件事,有點適應不來。或許過幾天……”

孟鶴鳴不動聲色:“過幾天?”

助理躬著的身子幾乎埋到地下:“雖然目前他不願意見面。不過我打聽到了他現在的地址,不在那個家,就在雲州市區。”

“市區?”

“是。巧合的是,就在您平時下榻的那家酒店。”

孟鶴鳴望向窗外,又有一架飛機起飛,伴隨著呼嘯而過的轟鳴,逐漸在天際成為虛無的一點。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虛空,眸色卻深:“十點前,擬好合同送到我房間。”

雲州海灣酒店——屬於孟鶴鳴的那間頂樓套房——在早一天前,央儀就已經先行入住了。

在手機收到信號後,她的確收到孟鶴鳴發來的未讀消息。

心情在那一刻有了微揚。

只是可惜,孟鶴鳴並未提到她的生日,只是告知,在海灣酒店等他。失落來得如此之快,不過須臾,也如龍卷風般快速消散了。

那天抵達雲州時間已晚。

央儀查過客運站,那個時間點已經沒有前往榕城的大巴。她輕巧識破路周的謊言,以自己耽誤時間為由,多訂了一間房。

當晚前臺看到她,開好另兩間,又恭謹地說:“央小姐,您的房間是在頂樓。”

知道是孟鶴鳴安排的,央儀沒說什麽。

在方尖兒“哎喲哎喲”的眼神中無聲抿了下唇,露出淺淡又無奈的笑意。

她瞥向路周。

男生下頜緊繃,看著她時說不上是神情覆雜,只是恰好有那麽點欲言又止。

對這種視線央儀其實並不陌生。

和孟鶴鳴在一起後,有很多場合,有很多人露出過這種表情。探究的,奚落的,同情的,討好的,亂七八糟混在一起。

只是她分不清,路周屬於哪一種。

不過沒關系,央儀沒那麽在乎。

一天的舟車勞頓,這個晚上她在柔軟的大床上睡得極深。直到察覺到身體像陷進棉花裏似的發沈,人有種無助的下墜感時,她才忽然轉醒。

醒時窗簾仍然拉著,室內如夜晚般昏沈。

她聞到了熟悉的松木香,還有夾在裏面很難分辨的煙草味。

身體確實很沈。

男人寬闊的肩背靠在枕側,單手穿過她的頸。這樣虛攏的姿勢讓他洩了一半力在她身上,不可避免地壓著這方柔軟往下深陷。

央儀迷迷糊糊地回抱過去:“你回來了?”

男人嗓音微沈:“嗯。”

“剛到嗎?”她又問。

西服挺括的布料輕輕摩擦她的臉龐。孟鶴鳴低聲:“剛到。”

他剛下的飛機,卻沒有休息的打算。

央儀料想一定還有正事,清醒了些,在他懷裏坐起:“幾點了?”

“八點五十。”

孟鶴鳴在黑暗中看著她睡得朦朧的側臉,不自覺放緩了語速:“要起來吃東西嗎?”

央儀坐了會兒,壓下姍姍來遲的起床氣,才點頭,答應說好。

窗簾在遙控聲中徐徐拉開。

第一縷光線照到孟鶴鳴臉上時,央儀才發覺他面色帶著少有的倦意。

她按停窗簾,“不再休息會嗎?”

孟鶴鳴拒絕,“在飛機上休息過了。”

央儀不會幹涉他的決定,這種蚍蜉撼樹的事情少做為好。

於是她又問:“幾點要出門?我準備一下。”

“不用。”孟鶴鳴道。

她微微詫異:“不用?”

他的神情寫了意興闌珊,緩緩開口:“我來雲州是有私事。”

“……喔。”

那讓她在這等做什麽?

央儀把疑惑按回去。

她乖乖起床,洗漱,吃早餐。

註意力偷偷投向窗邊,巨大的落地天幕下,孟鶴鳴仰靠在雪茄椅上,脖頸借枕靠的支撐小幅度後折。他雙眼閉著,似乎在養神。

央儀不由地放輕動作。

一時間連刀叉觸碰餐盤的響聲都不見了。

安靜不過須臾,孟鶴鳴的電話響起。

他揉揉眉心,聽電話那頭說了會兒,隨即吩咐:“送上來。”

幾分鐘後,管家將一份合同送進起居室。

央儀沒有偷看的癖好,只是餘光瞥過,恰好看到露在外面的“協議”二字。

像極了她當初的賣身契。

只一秒,她就收回視線。

孟鶴鳴似乎在審視那份合同,黑色鋼筆在他指尖劃出圓弧軌跡。他看起來是漫不經心的,甚至還有閑情玩弄那根鋼筆,但沒有一絲表情的神態在告訴央儀,沒那麽簡單,他在不高興。

央儀決不當那個以身試險的人。

即便她這麽決定,腿卻還是往他的方向。

“你是不是有點頭疼?”她的手從後點在他太陽穴上,輕輕按壓。

孟鶴鳴握住她的手,將人拉到身前。

另一只手將合同丟到一邊,扶著她腰往下。

“坐一會。”他道。

眼下能坐的只有他的大腿。

央儀順勢坐下,手環在他後頸。

她不討厭這樣的親近時刻,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,心跳逐漸加快。

質地輕盈的裙擺滑到腿根,難掩春色。

孟鶴鳴卻正人君子般,只是手掌按著她不叫她起身而已。唯一顯得沒那麽紳士的也就逐漸加深的吻了,吮得水聲漸重。

央儀慢慢軟了脊骨,在他懷裏滑落到一半,又被撈了起來,位置交換,反扣在椅背上。

雪茄椅沒那麽柔軟,深棕色的皮質貼住她脊背的每一節,如同身前的男人一樣硬朗。她的手從頸側滑落,順勢攥緊了他的襯衣。

一吻完畢。

他胸前的襯衣已經皺得沒法穿了。

孟鶴鳴阻止她的視線繼續往下,大手掌住她的下頜,又低頭吻了一下,才問:“今天什麽安排?”

吻過後他的嗓音有種迷人的質感。

央儀失神片刻,才說:“本來是空給你的。”

孟鶴鳴抽離得很快,此刻已經起身。

雲州刺眼的日光照進高層落地玻璃,將他手上那枚旭日紋緞面的表盤照得熠熠生輝。

“我今天會忙。”他回眸。

“所以。”央儀露出惋惜的表情,“我只能找方尖兒玩了。”

下樓的時候央儀遇到了孟鶴鳴的助理。

那位是他的生活助理,而非平時處理公事時的總助。想到孟鶴鳴說有“私事”,央儀不禁多打量了幾眼。

助理朝她恭敬地點頭示意。

央儀笑了下,只道:“辛苦。”

電梯一上一下,央儀徑直找到方尖兒的樓層。敲開門,她滿嘴鼓著泡沫正在刷牙。

“嗚嚕咕嚕嚕嗚。”

央儀沒好氣道:“聽不懂。”

方尖兒跑回去,吐了泡沫,再探出頭:“我說,總統套房舒服不?”

“兩百平的床我也就占兩平米。”央儀慢吞吞道,“早上還是被嚇醒的。”

“嚇醒?”方尖兒頓悟,“孟總回來了?”

央儀給了閨蜜一個你說呢的表情。

方尖兒盯著她左看右看,總結:“難怪你這個嘴巴有點腫。好赤——雞——”

等刷完牙出來,央儀已經在看雲州的游玩攻略了。她頭也沒擡,問:“今天去哪兒玩?”

“你還有空跟我玩?”方尖兒不可思議,“不用陪你男朋友?”

“他大忙人一個。”央儀道。

方尖兒順著這個話題思索,雙手一拳定音:“說不定忙著給你補過生日。”

生日。

提及這事,早上和孟鶴鳴還算愉悅的氣氛在央儀心裏淡了些。

潘多拉魔盒最終還是被打開,裏面卻空無一物。

她不置可否地嗯了聲,繼續翻看手機。

雲州氣候潮濕,自然景觀很多。

翻著翻著聽見方尖兒提起別的。

“你來之前幾分鐘,我還看到路周了。”

“嗯。”央儀懶懶道。

“我叫客房服務,一開門就看到他從房間出來,不過沒帶行李。這個點,也不像是吃早餐。”方尖兒邊回憶邊說。

央儀隨口道:“可能有事要辦。”

方尖兒撇撇嘴:“他原本不是要直接回榕城的嘛,能有什麽事。”

翻看app的手頓了頓,央儀忽得擡頭:“對他這麽有興趣啊?”

她語氣不像揶揄,反倒帶著幾分認真。

方尖兒哼哼兩聲:“倒打一耙。有興趣的明明是你。”

她湊過來,對上央儀眼睛:“你老實交代,在車上你是不是趁我睡著給他糖吃了?”

“趁你睡著?”

“不好意思,假寐。”方尖兒尬笑著摸摸頭,“嘿嘿,假寐。”

央儀並不否認。

“一顆糖而已。”

能有什麽意思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